番外(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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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新作的葛布箭衣穿在身上有些肥大。双腿之间的缺失所带来的疼痛还没有完全散尽,走起路来更是难以忍受。

没错,我是个太监。

在大部分人眼中,太监是个腌臜的行当,一辈子被人骑在头上,一辈子不能有自己的子嗣。

但是我不得不忍着剧痛让人把我那象征着男性尊严的物件去除,再忍受着鹅毛管插进伤口所带来的剧痛。

我想活,我想有口饭吃。

我出生在河南一个贫农的家中,父母靠着租种地主老爷的二亩薄田勉强维持生计。日子过得清贫但欢乐。

前年母亲诞下一个女孩,从此我除了为人子女之外,更多了一份为人兄长的责任。

没有人知道旱灾会来的那样突然。

那是在新帝登基的第二年,河南突然发生了严重的旱灾。龙王爷就像睡死过去一样,对于人间生民的苦难和祈求充耳不闻。往年茂盛的荞麦地,也只剩下了垂头丧气的干枯麦苗。

“今年的收成算是完了。”阿爹跪在地上抚摸着干裂结块的地面,眼泪从他眼眶中不争气的流下,又顺着脸上的沟壑缓慢的滑下,流成了横的直的斜的。

“好在家里还有些余粮,应该能撑一段日子。”阿娘一手抱着啼哭不已的小妹,一边安慰阿爹,“实在不行,就去求求王老爷。”

王老爷是信阳县里有名的大地主,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善人。就连我们家种的地,都是他发善心租给我们的。

我们不知道的是,王老爷家的境况比我们强不了多少。

第一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还有些余粮,王老爷也大发善心,免了这一年的缴。

第二年我们看着锅里面秕糠熬成的稀粥,小心的将从王老爷家泔水桶里捞出、又摊在房顶上晒干的烙饼渣子磨成粉、和进稀粥里去的时候,土匪袭击了王老爷家。

王老爷是十里八乡最大的大户,当然也就是土匪们最先想到的地方。

据阿爹说那些土匪比我们也强不了多少,除了领头的几个,大部分喽啰受的都只剩下排骨。

听到排骨让我肚子不由得一阵鸣叫,不得不把裤腰带再勒紧几分。

即便那些土匪都瘦弱的不成样子,但还是从王老爷家拉走了三车面粉,一车猪肉和一车白菜。

从此王老爷也成为了和我们一样的饿肚子鬼。

“县城里的秕糠已经卖到了八百文一斤。”王老爷的管家王二狗苦着脸和我们讲。

“他娘的,官府嘛时候才能开仓放粮,管管我们这些快死的老百姓?”阿爹的咒骂微弱无力,几不可闻。长时间的饥饿让每个人的声音都变得飘忽,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不见。

“听说河南巡抚李庆翔已经被朝廷给罢免了。”王二狗一手扶着墙面,一边悄声的讲述着城中的最新传闻。

阿爹没兴趣听王二狗研究这位李大人临走前究竟拉走了几车的银钱,此时再多的银钱也换不来一口填饱肚子的粮。

小妹的哭声从屋内传来,同样的虚弱,却又那样的刺耳。

我不忍去听她的哭声,想要跑到田里去寻下,还有没有没被掏光的田鼠洞,还有没有没被抓光的田鼠。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唯一有的只有三三两两还未枯死的荞麦苗,以及从远处传来的奇异的轰鸣声。

是雷声吗?我费力的抬头去看,只看见一片乌泱。

“是云吗?”饥饿将我的视力剥夺了大半,看谁都是如同哪吒一样的三头六臂。

我期盼着那是一朵硕大的、饱含雨水的乌云,期待着它快些到来,给这个干渴的大地、干渴的民众们一些水汽。

“乌云”很快的飞到离我不远处的荞麦地,又快速的从我头上掠过。顺便带走了那几株仅剩的、象征生的希望的荞麦苗。

是蝗虫。

伴随着旱灾一起到来的还有蝗灾。

饿疯了的蝗虫肆虐的飞过一片又一片庄稼地,它们知道人们已经没有气力去余它们为敌。

也有人尝试过去捕捉那些肥大的、塞满粮食的蝗虫,但虚弱的人类哪追得上吃饱喝足的蝗虫的对手。

偶有捕获成功的,便快速的生起一堆火,将那些害虫的尸体快速烤制,然后快速的吞入腹中。

每个人都知道灾时的蝗虫不能吃,但还是一次次的将它们吞入腹中。

然后就是痛苦的拉肚、昏厥、严重的会死亡。

我昏厥过三次,每一次昏厥我都期盼着自己别再醒来。

至少不用再去忍受饥饿,至少可以在睡梦中去享受那些许久没尝过的实物。

“我梦到了胡辣汤……”从第三次昏厥中醒来的我看着阿娘的脸,泪珠正挂在她的腮边。

阿娘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流泪。我看着她手腕上那道长长的伤疤。那是上个月实在没粮,小妹饿的奄奄一息,母亲一横心便拿起的屋角那把锋利的柴刀,滑向她纤细的手腕。

殷红的血珠从伤口滚落,带着属于母亲的特有的温热,淌进小妹的口中。

小妹靠着阿娘的血活了下来。

“孩子……”阿娘嘴唇颤抖,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小妹还是没能熬过这个秋天。

当那个丑陋的、留着长指甲的老太婆从母亲手中抱走小妹尸体的时候,我看到了她最后的侧脸。

小孩子都很丑,尤其是穷人家的小孩。往往都很黑,又很脏,像极了没有毛的猴崽子。

小妹也是一样。出生以来她从没有吃过一餐饱饭,过早的断奶更是让她瘦小的不得了。

“像是块腌咸菜……”我的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如果她真的是块咸菜该多好……”邪恶的想法在我脑中浮现,又被仅剩的良知和理智冲散。

我忽然又想起了梦中的那碗胡辣汤。

阿娘是在小妹去世的第二天失踪的。

“阿娘去哪里了?”我蜷缩在床边看着阿爹的脊背。”

“你乖乖在家,我去寻一下。”阿爹长长的叹了口气,起身走出屋门。

我就那么蜷缩在床上直到半夜,直到阿爹扛着半袋子秕糠回到家中。

“阿娘呢?”

阿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解开口袋去煮糊糊。

那天我终于第一次吃上了饱饭。阿爹却越发变得沉默。

阿娘始终没有回来,无论我怎么询问阿爹,他都只是一个字不说。问急了就会挥起拳头打我,打完之后便抱着我,两个人一起哭。

我试图从其他方面获得信息。

“你真的想知道?”王二狗摸着我毛茸茸的头顶,忍不住叹气。

我没有说话,沉默足以表达所有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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