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入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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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宋袆陪谢夫人入宫。

知道母亲要来,褚太后早早退朝,给穆帝司马聃换上家常衣服,将他抱在膝上,叮咛他今天外祖母要来,聃儿要向外祖母行礼,这是私殿,不讲国礼,只讲亲情。

“外祖母是谁?”

“外祖母就是母后的母亲。”

“母后也有母亲啊!”

“当然啦,每个人都有母亲。”

“母后为什么不和母亲住在一起?”

褚蒜子笑着摸摸他的头,说:“因为母后要和聃儿一起住啊。”

见他一头雾水的样子,褚蒜子苦笑说:“你是男孩子,哪里知道女人的苦,女孩子长大了,就要离开母亲,嫁到别人家去和丈夫、孩子一起住。我都好几年没见过母亲了。”

说着,褚蒜子一阵悲伤,两行热泪刷地掉下来,落在聃儿的衣襟上。

宫女报:“谢夫人到。”

褚太后忙拭拭泪,站起来,谢夫人和宋袆进来,褚太后喊一声“母亲”迎上去,一把抱住母亲,母女抱头痛哭。

宋袆本想劝慰几句,可是见她们哭得那样忘情,一时又羡慕褚太后,虽然寡居,尚有父母疼爱,亲戚扶持,而自己从小被父母卖到王崇家,再没见过父母亲人,哪里能有这样的福气,在母亲怀里痛哭一场!

还是聃儿见母亲痛哭,吓得大哭起来,这才惊醒谢夫人母女,褚太后抱起聃儿,带泪笑说:“聃儿不哭,聃儿不怕,这就是外祖母,你来拜见外祖母。”

她把司马聃从怀里放下,小聃儿跪伏于地,清脆地叫声“外祖母”。

谢夫人忙抱起小皇帝,说我的小宝贝,都长这么大了,上次见你,还是个不足一月的小家伙,现在都会满地跑了。她从怀里拿出一枚串着金链子的玉佛,挂在聃儿脖子上,说:“神佛保佑我们聃儿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谢谢母亲,您何必破费,咱们家又没有什么钱。”

“这是我和你父亲的心意,外孙子都这么大了,才第二次看到他,还不如平常人家,母女倒可常见。每想起我女儿,年纪轻轻,竟遭此大难,每每让人吃不下,睡不下,我早就要来,你父亲却总说,皇家规矩大,外戚要守好本分,就是不让我入宫,我的儿,你受苦了。”

母女俩再次相拥而泣,宋袆站在谢夫人身后不远处,默默流泪。

褚蒜子这才注意到宋袆,她曾和母亲去过舅舅家,认识这位姨娘,她坐直身子,收泪笑说:“宋姨娘也来了,快请坐。”

宋袆拜伏于地,向褚太后行礼,褚蒜子命人扶起她,说这是私殿,只论亲情,不必行国礼。

褚太后请宋袆坐下,问舅舅身体可好,以及家中诸事。

宋袆一一做答,她本想探探太后的口风,又怕多口,弄巧成拙。

褚太后知道宋袆此来,必为江州而来,本来谢尚接任江州刺史是顺理成章的事,她也很想为舅舅谋这个美缺,可是何充正为王羲之求江州,王允之曾做过江州刺史,王氏在江州有故旧有基础,似乎也是合适人选。此刻她也不好表态,只好避口不谈此事,宋袆也不敢造次。

宋袆笑说:“太后和夫人难得一见,我就不在这里碍手碍脚了,我想到宫里四处看一看。”

“姨娘离开皇宫很多年,是该看看,自苏峻之乱后,宫室被焚毁、损伤无数,后来也只做了必要的修缮,远不如您在宫里时的盛况。”褚蒜子说。

“画眉,你带姨娘去游玩游玩,顺便吩咐御膳房,备宴。”

“是,太后。”

“画眉?”宋袆狐疑地看一眼这个姑娘,她25岁左右,眉目如画,声音婉转娇嫩,十分悦耳。

“夫人请这边走。”画眉带领宋袆走出褚太后寝宫,转过回廊,她忽然转过身,扑通跪在地上,向宋袆磕了三个头,边拜边说:“画眉拜见母亲。”

宋袆忙扶她起来,仔细打量她,惊喜地问:“你真的是小画眉吗?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你都这么大了,长得这么好看!”

“是,我是小画眉。”

宋袆一把将她抱进怀里,说这些年我一直牵挂你,不知道你是否还是宫里,这次进宫,一是陪夫人,二来也是想打听你的消息,没想到真的遇到了你,老天,真是太好了。

画眉紧紧抱住宋袆,喜极而泣。

两人携手慢步,走到绣春殿,这里曾是当年宋袆的寝宫,现在则是御书房。苏峻之乱时,御书房被焚毁,绣春殿倒是没怎么破坏,战火后,稍加修缮改造,就成了现在的御书房。

“可惜不得而入,真想再进去看一眼。”

“母亲想看的话,我可以带您进去,御书房由女儿掌管,钥匙也是我手里。”

“怎么会?御书房不是由宦官掌管吗?”

“此事说来话长,一会儿坐下来慢慢说。”

画眉带宋袆走进院门,门房里值事的四个太监见画眉进来,都垂手侍立,二人穿过长长的花廊,走到御书房门口,画眉打开房门。

宋袆进去一看,眼前已无故物,只见满架的书,一张巨大的书案,上面摆着几,一个很大的笔架上大大小小的笔,密如栽葱,一只凤砚,虽洗得干干净净,仍余墨香。

画眉请宋袆在一张胡床上坐下,她挨宋袆坐下,开始讲述她的故事。

画眉是个孤儿,刚生下来三天,就被扔在皇宫门外,是一名侍卫将她捡进宫,元帝司马睿见她生得眉目清秀,这么小就被抛弃,实在可怜,就收容了她,命人请了个奶妈梅氏照顾她。她在宫女和梅妈的照顾下,在宫里一天天长大。宋袆进宫那年,她刚刚5岁,那时她还没有名字,宫女们都叫她妞妞,宋袆说她的眉毛好看,天然如画,又声如莺啼,就叫她画眉。小画眉从此有了名字,宋袆见她聪慧可人,就教她识字,吹笛,唱歌。小画眉天资聪颖,一点即通,识字速度惊人,令宋袆十分惊喜,闲暇时,就以教养她为乐。后来干脆认了她做义女,小画眉终于和别人一样,有一个可以叫母亲的人。

小画眉对宋袆十分依恋,常缠着她学这个弄那个,这让宋袆想起和师父绿珠学笛时的情景,绿珠待她,名为师徒,情同姐妹。在金谷园的日子,如梦如幻,醉生梦死,只可惜很快,风云变幻,绿珠坠楼,她被卖给王敦做妾,之后又被送给明帝,明帝对她十分宠幸,再无正眼看其他妃嫔,连皇后庾文君也成了闲人一个。

谁知好景不长,一年后,明帝染病,缠绵床榻,眼看不起,朝臣们一口咬定都是她这个狐狸精害的。病榻前,众臣们一致要求,让明帝送宋袆出宫,明帝无奈,问谁原意接手,名士阮孚欣然请命,众臣怕明帝事后变卦,当场让人叫宋完袆来。

宋袆正在教画眉吹笛,听见皇帝宣召,笑说你自己先练习,我一会儿就来。

她没有回来,小画眉等到黄昏也没见母亲回来,后来听宫女们说,母亲被人领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她放声大哭,向宫门方向跑去,被宫女们抱了回来。

此后,她常常思念宋袆这个养母,想念她的时候,她就吹笛。有一次太后庾文君(325年,明帝司马绍崩,成帝司马岳继位,庾文君升格为太后)在花园散步,听到笛声幽咽,就问是谁在吹笛,宫女们将画眉带到庾文君面前。庾文君见她清秀聪慧,也很喜欢她,就将她带回寝殿,找了位精通音律的宫女教她吹笛,读书,继任的师傅虽不如宋袆人美,笛子也没有宋袆吹得好听,但是对画眉来说,亦是难得的机会,画眉如饥似渴,能学到的通通学,后来,宫女实在教不了她了,她就自己找书读,自己练习吹笛。庾文君也不干涉她,不要求她学女红,也不拿她当女使培养,由着她的性子生长。

可惜好景又不长,苏峻之乱暴发,建康被围,几番争战,建康失守,乱军攻入皇宫,此乱由庾亮而起,苏峻打着“诛庾亮,清君侧”的旗号起兵,庾文君担心受辱,准备吞药自杀,此时6岁的成帝司马衍和王导等在太极殿上,她抱着刚刚5岁的小儿子司马岳亲了又亲,之后,让画眉带他到隔壁房间去玩,没多久,画眉就听到太后寝室传来宫女们的哭声,她拉着司马岳跑去看,庾文君装饰一新,静静躺在地上,如睡着一般,司马岳要扑上去叫母后,画眉虽然不明白死是怎么回事,但她死死拉住司马岳,不让他过去,司马岳气得咬她的手,她竟也不觉得痛,只是眼泪刷刷地流下来。这时乱军进宫,到处放火烧杀,画眉抱着司马岳坐在地上,宫女们围着他们,旁边躺着庾文君的尸体,大家静静地坐着,大气也不敢出,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

另一边,宰相王导临危不惧,叛军攻入皇宫,他命侍中褚翜快将成帝抱出来,坐在龙椅上,王导临时任命刘超做右卫将军,让他和钟雅、褚翜两个侍中立在皇帝身边,王导则站在御床旁,叛兵拥进大殿,褚翜大声呵斥:“苏冠军(苏峻为冠军将军)来靓至尊,军人不得胡来。”

这些当兵的也不知苏峻下一步会做什么,一时不敢乱来,果然从大殿退出。但是其他宫室可就没这么幸运,士兵们冲进后宫,大肆掳掠,金珠美玉,年轻宫女几乎被劫掠一空,皇宫内,到处鸡飞狗跳,宫女们四处奔逃。

他们冲进太后寝殿时,却见宫女们围着太后的尸体,默然而坐,见乱兵闯入,亦不惊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到处都是乱兵,逃又何益?乱兵们见她们如此镇静,又有太后的尸身躺在那里,反而被镇住,为头的乱兵一挥手,众人退了出去。

苏峻进城后,一时拿不定主意要怎么做,庾亮已逃跑,暂时诛无可诛,建康攻下来了,要不要自立为王?他心里没底。所以暂时也没拿皇帝和王导等大臣怎么样,让他们继续做皇帝的做皇帝,做司徒的做司徒。

另一面,庾亮逃出去后,几番奔波,先后联络温峤、郗鉴、陶侃等地方大员,起兵讨伐苏峻叛军。

苏峻渐渐撑不住了,他决定坚守石头城(南京老城城西的石头山一带),走时将小皇帝也挟持在身边,王导虽竭力劝阻,也无济于事。成帝哭哭啼啼地上了车,刘超、钟雅徒步跟随,不离左右,荀菘等几位官员也跟了去。

王导依然留在建康,名义上仍是国家的宰相。那时他的自由也大受限制,只能秘密进行一些活动,他使人以太后的名义令三吴(吴郡、吴兴、会稽)的士民们起义兵救皇帝。在各地义军和苏峻军做战的十个月里,王导很多时间赋闲在家,什么都不能做,无事就教司马衍等王子王孙学习,王导见画眉聪明伶俐,司马岳在母后去世后,寸步不离画眉,所以给司马岳等讲课时,也让画眉一起听,有这样的大导师授课,画眉只觉脑洞大开,原来语言可以这样美,这样让人上天入地,穷尽古今。一众学生里,她是听得最入神的一个,也是问题最多的一个,王导赞她道:“你若是个男子,定是庙堂之器。”

鉴于天下分崩,内外忧患,王导觉得只教皇子们学文化课,是不够的,没有一个强健的身体,就不会有一个强健的灵魂,更没有治理天下的气魄和体力,于是他又请了武师,教他们武功。画眉也闹着要学,王导就让她打扮成小太监的模样,跟着一起学。

十个月后,温峤、陶侃、郗鉴、庾氏兄弟等率领义兵平定苏峻之乱,成帝从石头城回到建康,文武众臣归位,东晋这艘船,顶风破浪,磕磕碰碰,继续向前。

因为从小和成帝、康帝一起长大,特别是康帝司马岳,拿画眉当亲姐姐一样。哥俩一天天长大,画眉也出落成美貌天成、风致超然的少女了。作为成帝的同学兼密友,成帝大婚前,御书房交由画眉掌管,成帝学习、处理政务都喜欢有画眉相伴。成帝大婚后,皇后认为女人掌管御书房,有越本分,免了画眉的职务。后来康帝继位,又恢复了画眉的职务,御书房依然交给画眉掌管。

褚蒜子做了皇后,她很聪明,知道康帝看重画眉,对她颇为谦让,虽为宫女,也拿她当姐姐一样尊重。画眉知书达理,且历经磨难,耳濡目染,遇事有主张,明决善断,深知进退,尽心尽力辅助褚蒜子,两人相处融洽,共同辅助康帝。康帝驾崩后,褚蒜子如遇山崩,五内俱乱,此时多有画眉从中主张,帮她渡过最艰难的时刻。褚蒜子临朝听政后,凡事也多与画眉相商,现在不但御书房由画眉掌管,连太后凤印,也由画眉代掌。

画眉简略讲了这些年的经历,宋袆听得唏嘘不已。

“这辈子,我最感激两个人,一个是母亲您,一个是故相王导。是您教我读书识字,给我打开一扇和日常生活完全不同的大门。也正因为您的启蒙,才有后来太后、宰相王导等人对画眉的看重,否则一个无知无识无依无靠的小宫女,在这勾心斗角势利相倾的宫中,别说被精心栽培,恐怕要保住小命亦是不易。宰相王导器量过人,不以画眉为卑贱女子,竟如皇子们一样悉心教导,实实让我感愧于心。”

那天,本来谢夫人和宋袆打算当晚就出宫,但是两对母女情深,实难分离,褚蒜子苦留母亲多住几日,两人直到谢安结婚前一天,才依依难舍地出宫。

谢尚趁没人时,悄问宋袆:“江州之事若何?”

“江州你就别想了。”

谢尚一脸失望,宋袆抿嘴一笑:“亏你一向自命放达,稍受挫折就灰心丧气,放心吧,有亲外甥女主政,你还怕被冷落吗?何况我的女儿,也就是你的义女,现在是太后最信任的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几时又冒出个女儿来,三天时间就在宫里发展了个义女,还是太后的红人,我的亲亲,你可真行啊,果然没白带你来。”谢尚抱着她狠狠地亲了一口。

宋袆笑推开他,小声说:“也不怕人看见。”

“我亲我老婆,谁爱看谁看。”

宋袆一笑走开,去找阮容,看还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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