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知府衙(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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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大雪,如鹅毛般,飞飞扬扬。

瑞雪兆丰年。可是这场雪带给大名城居民的不是欣喜和盼望,却像一团团黑云般重重地压在心头,让人透不过气来。

漳河之役的喜悦如此短暂,像早春忽然落下的雪花,转瞬即逝。

宋军在落凤坡惨败。一万人出城,逃回来的不足六成,指挥使王义战死。

河水奔流,马扩神情阴沉。不仅仅是王义的死,兵士的死伤,王如龙的所为更让他心寒,怒不可遏。他简直想冲上去,把王如龙拖下马,狠狠揍一顿。

王如龙一群人逃上岸,唯恐金兵过河追击,竟不顾王义等一班将士的生死,强令士兵将浮桥缆索砍断。

等马扩一行人下了城墙,开了城门,出城到得岸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浮桥慢慢坠入翻涌的河水中。

王如龙惊惶未定,牵着马缰绳的手不停地抖着。

马扩顾不上其它,没去理会王如龙,只令沙真带人将散逃的兵士聚拢起来。

兵士们乱糟糟的,这里那里都是。有的兵士刚从水中爬上河岸,全身湿透,回头望着对岸,抖个不停。

在凄冷的北风中,惊魂未定的兵士们渐渐聚集,无声地走进大名城。

到了府衙,王如龙似乎恢复了些元气。

众人看他盔甲散乱,满脸都是污泥和乱草,靴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只,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既好笑,更觉可气。

王如龙抹着脸上的污泥乱草,显得很是气恼:“都是王义那厮,自以为得计,不听将令,擅自出击,害得本官吃了败仗!”

见众人均面现怒容,慌忙辩解:“不过那金人也实在厉害,马快人凶,刀剑锋利,难以抵挡!”

忽又想起,说道:“我令兵士断了浮桥缆索,是为了大名府一城百姓的安危,当然也是为诸位考虑。万一金兵上桥过河,那大名府可就岌岌可危了。”

没人搭话,厅堂里却布满阴云密布。

王如龙有些心怯地扫了众人一眼,只盯着马扩:“以王义几十人的性命,保全大名府一城百姓,难道不值吗?”

马扩脸色铁青,张张嘴,哽咽着。终是一句话也没说,强忍着眼中就要流出来的泪,狠狠瞪了王如龙一眼,默默离开了府衙。

雪落在他的脸上,冷得象冰。经过衙门前的槐树下,冷风吹断几根枯枝,重重地打在头上,马扩竟然毫无直觉。

从真定府起就跟随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就这样离他而去了。

他还清楚地记得和王义在淮河岸边的畅谈。王义说等战事停歇,百姓安居,一定脱了盔甲,回家乡真定府去,在乡下买块地,再娶个好人家的女儿,生个儿子,好好种几亩田,养养马。

可是这一切,已经永远不再可能有了。

战场面对生死,从来就有两种选择,投降或者死战。

自宋金开战以来,将士贪生怕死、畏战者多,不惜命、为国捐躯的少。王义与金人力斗而死,确是值的,没什么遗憾。可是以这样的方式去死,不由马扩不觉得寒心。

马扩觉得那冰冷的河水,正一点点将他淹没,彻骨的寒冷。

雪,还在下着。房屋、树木、街道,都被茫茫的白雪所覆盖。

街上不见人迹。

望着满天飞雪,马扩终于泪落如雨。

是冬,大名府天时偏暖,异于常年。

往年这个时候,漳河、卫河早就结了厚厚的冰层,冻如硬石。可今年河面水流不断,只零星地漂浮着些薄薄的冰,太阳一出来,很快就化了。

河朔一带,已被金兵占去大半。作为大宋的陪都,北方军事重镇,大名府的重要自不待言,必定是金军进攻的首要目标。

大名府距东京开封城不过四百余里,金人的骑兵,最快一天一夜即可抵至。大名府一旦被攻破,北方门户势必大开,金军南下几乎畅通无阻,京都汴梁将无所屏障,陷入金人包围之中。所以守住北方大名府,不单单是为一城的黎民百姓,更是守卫宋室基业,为王朝复兴留下希望和信心。

天色暗下来。马扩和赵榛踏着渐厚的积雪,趁着天光又到城上巡查了一遍。

沙真看见他两人,赶忙迎了上来。马扩没有说话,只点点头。

兵士们瑟缩在寒风中,这时强自挺直了身子。

城外,一片风雪弥漫。

漳河像一道灰黑色的蟒蛇,在雪野中静卧着。

一连几天,都不见金军有什么动静。派出去的踏白兵回来说,金兵行到清水镇就驻扎下了,不再前进。

马扩原以为金兵是要乘胜进击,全力围攻大名城的。可突然驻兵不进,倒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外面大雪纷飞,讹里朵的营帐里却暖意融融。几盆熊熊燃烧的炭火,映红了几张酒意正酣的脸庞。乌利曲安甚至脱去了袍子,露出鼓鼓的肌肉和一团乌黑的胸毛。

架子上的烤羊腿,发出滋滋的响声,营帐内阵阵肉香。讹里朵大口咬着羊肉,一边不停地灌着烈酒。

乌利曲安的大胜,使他放下了心。这才是他眼里真正的宋军,是他一直以为和相信的模样。

袭击铜先文郎的,可能是五马山寨那样的山贼,他们可真是不畏死,不惜性命的。大宋的禁兵,有的连弩箭都射不远,碰到金军只知道跑窜。固土守城的大有人在,主动出击的却少之又少。

他并不急于进攻。他是一个有耐心的猎人,反正猎物就在那里,是跑也跑不掉了。几时骑射围剿,完全是他可以决定的。

作为一名狩猎者,首先要沉得住气。他很清楚,一个优秀的猎手,是不必急于一时的。猫对捉到手的老鼠,是不肯一口吃掉的,总要在爪子底下玩戏个痛快才满足。那才是真正的乐趣。

想到这里,他不仅暗暗笑了。猛地撕咬下一块肉,又喝下一碗酒。

风夹着雪花,不断撕扯着帐帘。

金人世居北方苦寒之地,下雪不是什么新鲜事,即使暴风雪也属平常,可宋地冬天的寒冷却是他想不到的。

这冷,不是爽快的干冷,而是潮湿如刀割般的冷,一点点浸到骨子里。此刻,他特别想念北方的地窝子,热腾腾的暖炕,那卷着北风和大雪的干干脆脆的冷。

他实在不着急。不过,右路主帅粘罕连招呼也不打,就自行带了军队,跑去燕山府过冬去了。完全不理会他这万人马还在寒天冻地里,让他不觉有些恼怒。

他一向和这位王兄面和心不和,明里暗里,你争我斗的事自然不会太少。

这位粘罕王兄身小体弱,贪财好色,倘论起角斗,两三个也不是讹里朵的对手。说起出兵打仗,虽不能说是不值得一提,却也没放在讹里朵眼里。可他为人狡黠诡诈,善于权谋,却是讹里朵所不能比。粘罕最是出手阔绰,舍得花钱笼络打点,国主左右很有些人为他说好话。

这次南下,粘罕搜刮到的钱财更是不计其数,还有众多美女,正忙着偷偷送回金国去。反而攻城掠地,倒是完全不在他心上了。

讹里朵打心底里很是瞧不起王兄所为,可对那些钱财和美女不能不动心。好在大名府就在眼前了,钱财和美女当然也在眼前了。

不过,他不想付出太大代价。

因为,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多的猎物,才是一个好猎手的思维。而且,他并没有打算在宋人的城里作威作福,只是想劫掠一番,兴尽而归。

他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宋军虽然懦弱,但绝不是不堪一击。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聪明的猎人,不会把一头熊堵在洞里。你把一个人逼到绝境,完全是死路一条,说不定他会绝地反击,狠狠咬你一口。

况且,大名城毕竟是大宋陪都,宋人这些年一直苦心经营。虽是因宋辽盟约,战备有些荒废,可它毕竟是大宋四京之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他得小心,别一不留神,成了那些朝臣嘲讽的话柄。好在禁兵不像五马山寨的那帮顽固不化的山贼,否则他的头可真是要痛了。

他要这些猎物在恐惧中慢慢失了勇气和斗志。那时候,就用不着他费太大力气了。

金人南下,并无占领、统治宋国国土的打算。契丹国主耶律德光的前车之鉴,使金人不得不好好想想。大金的国土尚且不及,再费心耗力去治理中原,是不是有些勉为其难。

打打草谷,捞足钱财,顺带掳些美女,回大金国好好享受才是正道。

讹里朵终于得意地笑了。

帐外,雪更大了。

王如龙在内府窝了好几天,一直不肯出来见人。

一直不见金军来攻,惊惧之心慢慢消失,王如龙好像一下子活了过来。府衙内出出进进、指手画脚的,又恢复了往日知府大人的威严和派头。

更是满脸得意,逢人便讲:“我出城这一战,虽是折了些许军马,却也让金人畏惧,不敢来攻了!”

马扩神情冷漠地看着他,不发一言。王如龙倒也毫不在意,只顾自己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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