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市井之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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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市井之徒

结束了一天的农忙,李子墨略显生疏地杵着根刚炮制的枣木拐杖佝偻这身子蹲坐在自家门槛上,打眼瞧去,竟颇有几分往日李老汉的憨怂模样。村中早已没了往日的热闹,只零星几个妇人门前门后操持着,战乱之年,军户之村,又有哪个老少爷们能脱个一干二净。

在家中呆了约半旬时日,今日便有壮班领头捎下信来,令增补杂役于次日前去报到。晚食当日,张氏便将一小袋麻布包好的碎银塞进李子墨怀中嘱咐道:“孩啊,那壮班管事也曾与你爹有旧,你爹托了人情给你许了这更夫的差使。起先难免苦些,你也莫要起嫌,总是大小事多勤勉些才好。总要班中诸事物熟捻些才好,为娘也听说班中库房看护的老张头近年体弱多病,不耐操劳,管事一直寻摸着找人替了他,待过些时日,咱家便再许上些银钱,上下打理,怕是怕你这般便没了上进,端是叫那管事嫌弃。娘便敢与你作保,只要能让那管事稍加青眼,便没有我儿子替他不上的道理。到那时我儿子便算是正经衙役,虽是辛苦些,也捞着正经吃食,旁人又哪敢再胡乱倒舌!”瞧见李子墨望着自己,仍面有忧色,又以免宽慰道:“娘是这田里一年四季活食吃的,家中有万事皆备着,又哪须得这么些银钱!你也莫要舍不得,衙门上下接人待物向来如此,待我儿哪日做了管事,这些银钱还不是十倍百倍讨来!”妇人说到此处,脸上已是显出盈盈的笑意。李子墨也早不是那个稚气未脱的后生仔,只默默将麻布袋揣入怀中,嘴上应道:“娘且放宽心,孩儿攒下银钱,待休沐时一定回来看你!”妇人这才眉开眼笑起来。打定主意,李子墨端起饭碗狠狠刨进嘴里,心中默许:自有一日,要使眼前含辛茹苦的老妇人过上好日子来!

次日,李子墨早早赶到壮班房前,又等了些许时日,方见一面相圆润,脸蓄鼠须得胖大汉子背着手走到自己面前,一双豆眼上下打量,瞧见右腿处空空的裤管,不由又面露几分轻色。李子墨见此,更是打起三两分小心,赔着笑握住管事的胖手,悄摸着将碎银递了上去,低声寒暄道:“这便是费叔父了吧,我爹常在我面前提气您的事,说您勇武非凡,非他所能及,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那费管事这才面露笑意,略带得色打趣道:“没想到里老爹那般的糙汉子,倒生出你这么个知礼的!今次进了我壮班,便算作我的子侄,好好干着,往后必亏待不了你!”说着便腆着肚子走进一间屋内,环顾一周,便指着墙角一衣着寒酸,面有苦色的老头吩咐道:“老李头,这是我家侄儿,初来乍到,往后便跟着你了,你可上些心,若有差池,我便寻你的不是!”说完便自顾自走出门去。

李子墨四下打量,见四下皆是打更回来的杂役,窝在床铺上补觉,便走到李老头面前,打着招呼,老李头一掌苦瓜脸上才挤出几分笑意,替李子墨寻好床位,就此安顿下来。

跟着老李头同吃同住已有半月光景,对这一夜五次更的功夫也是纯熟,无非便是自日落之后,将特制的滴漏蓄满,靠着每漏尽五次再计滴数,数量到了便出更一次,往复五次便作歇息。这活只难在昼伏夜出一时倦了数错,或是粗枝大叶记不住滴数,误了时辰,便少不了一番责骂。只是李子墨打起十二分小心,又是个粗通笔墨的主。故而做起来便轻车熟路几分,每每被李老头夸赞天生是吃这碗饭的料。半月过去,便让他自负起一条街,一夜操劳,白日里又要做些杂活,这份辛苦李子墨也只咬牙担着。只每每夜深人静处,右肩浅浅伤口处会不是传来阵阵经脉撕裂般的剧痛,如水雾般的黑色烟痕在右肩处缓慢扩散,李子墨只能咬牙忍住,不敢与他人透露丝毫。

又一日,打更回来,班房里一群更夫破天荒地打了六两小酒,就着盘花生米,嚼着香甜,原是领薪水的日子。李子墨只如往日般地做起内外清扫的杂活。便听得那杂役中领头的嘬着酒笑骂道:“他奶奶地,这西边干起仗来,搅得咱这帮子远远的也不安生!你们听说了么,那帮子逃难来的流民闹事了,好些个偷摸着跑进城里,被巡城的打死好些个!上头让再严加查验,寻摸着让咱们这帮打更的当心留意,随时通禀!东西南北四个城头也要巡到!他奶奶的,拿不着几个碎银子,还得兼着巡城的差使,可真他娘的倒霉!”另一个也依言附和道:“可不是嘛,东西南北那四个城头子不就是荒郊野岭么,几个小破屋支着,不知多少年没人去了,还黑灯瞎火的,独自一人,还不知道啥时候能调的回来。要是把咱们给派去,给那么一分半哩的点好处,屋里还透着冷风,觉都没个好觉,哪有这儿舒坦!傻子才去呢!”与群人漫天胡侃,只有李子墨留心听了个真切。

只与管事提了那么一嘴,正操心上面分派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活的费管事便喜笑颜开,当天便把李子墨连着行礼一路支应到了南城头里,头也不回便转走了去。李子墨掀开门一看,小木屋里蛛网四结,烟尘漫天,好歹家伙什还算齐整,好一顿打扫,便算是在这儿安顿下来。每每夜半打更,白日里去城务军处报备,虽说是城中,奈何距离最近的街市有好几里地,每每往来其间,端端是个苦差,好处却是只需把本职工作干好,毋须另被之来喝去,看他人脸色。于李子墨而言,一人独处,无人能看出自己肩膀上的端倪,才是此间最紧要之处。

日复一日,打更的活儿已是纯熟,肩上的阵痛也渐渐习惯,每每在日落前的黄昏,李子墨会蹲坐在街角上,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看着摆摊的妇人替精壮的丈夫擦干汗水;看着接坊的女人们互相打着趣儿迈进院门,使着家里的烟囱里飘出阵阵菜香;看着遮面的小姐们摇曳着鲜活的丰腴快步踱入家门。有时不免想起母亲的嘱托,望着残缺的裤管,一身破旧的衣衫,黯然神伤;更多时只咽着唾沫,费劲全力蜷作一团,宛如黑夜里的恶兽,孤独地舔抵着身上的伤痕。

照例是打着喊着梆子,穿过一条条街巷,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李子墨宛如幽魂般漫无目的地穿行,正当时。只瞥见一处大户人家的门外,一个披着麻布的小小身影正趴在泔水桶前吃得正欢,破天荒地,李子墨打起灯笼,向前探去,走到近前,一股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那身影循声向这边看来。只见,微弱的灯光中,一双火红的眸子宛如天边的夕阳,黑夜山行处远处村落那熟悉又温暖的灯光般透过漫漫黑夜照进李子墨的心房。李子墨不由一时怔住,呆呆立在原地。那红眸的主人也似奇怪这人竟也不怕自己,一张遍满黄斑的小脸直愣愣望着眼前的男人,不知该作何反应。一时间,二人一个未追,一个未逃,宛如冥冥之中,错落了许多的命途飘零在此刻的四目相对中浑然如一。

更在那深宫院围之中,亭台楼阁之内,那太子杨涟府上,于此时夜深时,仍有人悄然拜会。一处幽深密静的书房之内,平日里颇有刚正之名的御史彭衍单膝跪于案前,只见案上面目深沉的太子把玩着手中的白玉杯自顾自说道:“听闻佛宗在西北妖乱中吃了大亏,世尊闭关不出,苦叶圣僧身死道消,天龙寺众僧四散而逃!今日朝上那林成言老儿竟又口出狂言,句句不离佛宗如何如何?狂妄老贼,且置我大魏皇室于何地?”说到此处,杨涟面色陡厉,元气生发处,玉杯寸寸裂开。案下彭衍亦随声附和“这林老儿平素不知进退,于此大难关头,不但不体恤上心,反而处处为难,实为我大魏之贼!明日朝上我便亲自参他一本,如今他贪腐之证俱在,此次哪怕肝脑涂地,老夫亦要除恶务尽、法正此獠!”那杨涟听闻,复才温言笑道:“彭御史说哪的话,您便如我杨涟之臂膀,亦是朝中之倚仗,如此冲锋陷阵之事又哪劳您亲自动手!只是他佛宗久居我皇室之上,此次势弱,未曾不是我魏室皇权昭显的好机会。只是神京非西北荒蛮之地,佛宗势大,如何行事还需仔细斟酌。明日只是略作试探,毋须您亲自下场,若佛宗真是伤及根基,才轮到好戏开演的时候!”话语间,杨涟望向窗外深沉沉一片黑夜。寒夜中,无声处,若有不耐平和之物在目光不可见处翻涌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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