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下篇(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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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铁翁无论坐在哪里,总要在膝上横放一柄长剑,这是一种威吓,警告他人不得接近,在他心里,剑也是一道门户,只有躲在它的后面,才能感觉到放松与安全。

今天的客人是名书生,用不着特意防备,栾铁翁膝上的剑因此没有出鞘,他的右手随意地按在剑鞘上,像是在检查琴弦的松紧。

罗独君是被几个人抬来的,头上套着黑布袋,一开始他有过挣扎,很快就放弃了,这些人的力量比他大得多,脚步匆匆,一字不吐,看样子是不会半路上改变主意的。

布袋被拿走了,眼前重新有了光亮,罗独君做的第一件事不是观看周围的情况,而是在脑子里进行了一次粗略的计算:根据时间判断,他现在的位置离家不是很远,没出县城,很可能就在后街;这条街上大都是普通民居,不会有这么大的房间,剩下的可能只有三家,非富即贵,能容留绑架者的大概只有一家。

罗独君大致猜出了这是哪里,心中有数,这才抬眼看向赠金不留名、请客靠绑架的豪横主人。

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双膝微微耸起,膝上横着一柄未出鞘的长剑,他的目光与众不同,冷冰冰的,像是悬崖下的一潭死水,令观者既心惊又痴迷,明知危险,却无法挪开视线。

这是一个惯于杀戮、对此不以为意的人。

“我叫栾铁翁,你或许听说过我的名字。”栾铁翁的右手握住了剑鞘,还从来没有人在他的目光逼视下坚持得这么久,这名书生的确有些独特之处,不仅没有惊慌失措,居然还在不眨眼地打量自己。

书生点下头。

栾铁翁是横行关东的大盗,据称麾下聚集了上万人,杀伤无数,官府一直剿灭不得。怀陵县距离京城不到一日路程,天下最知名的匪首居然现身于此,罗独君不得不佩服此人的胆量。

“你在寻找杀死孙家人的真凶?”

“嗯。”

“不是我。”

罗独君一愣,目光晃动,左右看了两眼,屋子里还有五名男子,穿着像是商人,神情却都桀骜不驯,腰里似乎藏着兵刃。

“从来没人对我说过此事与大王有关。”

栾铁翁嘿然而笑,他喜欢“大王”这个叫法,尤其是从读书人嘴里说出来,自然而贴切,多了几分真实。

“很快你就会听说了。”

“好,我相信大王不是真凶。”

栾铁翁对书生的反应不是很满意,缓缓站起身,拄着长剑原地站了一会,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书生,高大的身影扰动烛光,整个屋子似乎都在摇晃。

五名喽啰乖巧地俯身后退,罗独君却没有显出怯意,仰头看着步步逼近的匪首,心中在想,可惜这样的壮士居然落草为寇……

“我不要你的相信,我要你找出真凶,为我正名。”

栾铁翁像是一头站立的黑熊,鼻孔呼出的气息里带着浓重的杀机,罗独君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弱小,他真想转身逃跑,或者干脆坐倒在地上,这一点也不丢人,正常人见到栾铁翁就该做出这样的反应。

罗独君忍住了,嗯了一声,借着点头的动作,收回目光,盯着那副铁铸一般的胸膛,努力去想别的事情:如此高大的一个人,是怎么混过重重关卡,从千里之外的关东进入怀陵县的?

栾铁翁拄剑而立,声音在罗独君头顶响起,“我跟你一样,是来报恩的,手段却不相同。武大侠曾经救过我一命,准确地说,应该是放过我一马。”

栾铁翁也是怀陵县人,因为身材高大、膂力过人,十五岁就被选为县兵,不到一个月就在酒后冲撞长官,差点被砍头,家人花大价钱将他赎出来,从此在街上闲晃,专门结交豪杰。

豪杰是这些人的自称,在外人看来,这是一群不事生产的混混,没有富贵的身份,却要学人家的斗鸡走狗、花天酒地。

就这样过了几年,待到父母双亡,别的亲戚彻底断绝了关系之后,栾铁翁很快就耗光了家产,于是跟县里的“豪杰”一块四处寄食。

寄食不是乞食,后者哀求而得食,前者是意气风发的客人,很多时候,栾铁翁甚至不知道主人是谁,只知道有人请客,他们这些豪杰通常自成一群,镇得住场面,只要有他们在,就不会有人来捣乱——他们自己就是捣乱者。

就是在这样的一场筵席上,栾铁翁与另一位“豪杰”发生了冲突,豪杰姓潘,人称三郎,自封为众人的首领,在酒桌上指手划脚,让谁喝酒谁就必须一饮而尽,对方稍慢一点他就翻脸。

栾铁翁无所谓,他见惯了这种人,而且更不惧酒,惹出麻烦的是一个女人。

女人的名字他早就忘了,只记得她小巧玲珑,不知是主人家的侍女,还是某位豪杰带来的,职责是劝酒,她还年轻,不太熟悉这个行当,笑容勉强,总往后躲,可是在一群男人中间,她的存在总是那么醒目。

潘三郎命令她喝酒,那是很大的一杯酒,她没办法一饮而尽,潘三郎已经喝多了,比平时更加蛮横无礼,一手抓住她的发髻,令她仰头张嘴,另一手倾杯倒酒。

豪杰们哄然叫好,栾铁翁没有参与,他并不同情女子,只是单纯地厌恶潘三郎。

以栾铁翁的身材,自然也很醒目,他的冷漠引来了潘三郎的注意与不满。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两个喝多的人发生了争执,很快就各自抡起拳头,栾铁翁一拳将潘三郎打倒,潘三郎的头撞在桌角上,再也没起来。

潘三郎是武大侠的外甥。

这与罗独君之前听说的事迹不太一样,显然更加真实,“武大侠没杀你,反而将你送出怀陵县?”

“嗯,武大侠命人杀死了那名劝酒女子,但是放过了我,因为我是豪杰,而女人只是女人。”栾铁翁的语气显出几分轻佻,很快又变得严肃,“潘家人还是想杀我,于是我越躲越远,终于结交到一批真正的豪杰。”

真正的豪杰做的是杀人越货、夺地占城的买卖。

“就在我打死潘三郎,准备逃亡的那段日子里,发生了孙家人的事情,孙季英在衙门口被人一刀捅死,当时是傍晚,没人看见杀人者是谁,结果就有人算在了我头上,以为我为了报恩,替武大侠杀人。你还没有听说相关的传闻,是因为你还没有见到怀陵县的豪杰。”

“可杀人的不是你?”

“当然不是,我已经说过了。”栾铁翁抬高声音,震得罗独君耳朵发麻,“你以为我不敢承认吗?”

罗独君摇摇头,心中恢复镇定,退后半步,抬头看着栾铁翁,“非常感谢大王的坦诚,真凶若是大王,事情反而难办了。”

“嗯,你明白其中的关键?”栾铁翁的语气柔和了一些。

“大王名动天下,如果当初是大王杀死孙季英,武大侠反而难辞其咎。”

栾铁翁大笑,“老子是强盗,不服皇帝管束,要是让人知道武大侠与我有交往,只会要了他的命。”栾铁翁收起笑声,“现在你知道我和武大侠是朋友了。”

“我只想救人。”

栾铁翁轻轻扭动长剑,剑鞘摩擦地面,发出吱吱的刺耳声音,五名喽啰立刻离去,屋子里只剩下强盗与书生两个人。

“十步之内,我从未遇到过敌手。”

“大王剑未动,势已夺人,十步之内确是无敌。”

“真正需要拼命的时候,我很少用剑。”栾铁翁停止转动长剑,他甚至不记得有多久没拔出过这柄剑了,“百步之内,我能以一敌百,无人能挡,两军对阵,我敢独闯敌阵,取上将首级,可这些并不能使我成为关东豪帅。十步之外,长剑莫及,至于千里之外,栾铁翁三个字只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传说。”

听完这几句话,罗独君对这位关东大匪立刻刮目相看,深施一礼,“大王高见。”

“我在走过许多弯路之后才明白一件事,名声比刀剑更有力量,再锋利的刀剑也只能解决身边的困境,名声的威力却远达千万里以外。武大侠被困,天下骚动,连我也要从千里之外奔袭而来,生怕晚别人一步。”栾铁翁上前一步,伸手握住书生的手臂,冷冷地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嗯。”罗独君觉得自己的左臂快要骨折了,神情反而更加镇定,仰头迎视栾铁翁的目光,“天下人皆以为大王是杀死孙家人的真凶,大王若不挺身而出力证武大侠的清白,是为忘恩负义,大王若亲身赴官,得到的却只是虚名,不仅己身难逃一死,武大侠也会因为结交匪盗而被定罪。”

握在胳膊上的手掌放松了,“所以你必须找出真凶,让这件事圆满解决。”

“这是我正在做的事情。”

“名声比刀剑更有威力,当它调头对准主人的时候,也比刀剑更危险。”栾铁翁转身向座位走去,“我不会投官,也不会坐视不管,如果你失败了,我就得劫狱,你劝劝武大侠,让他做好准备。”

栾铁翁背对罗独君说出这些话,语气随意,好像这只是临别时的几句客套话,罗独君心里却一沉,知道这是威胁,还知道武大侠肯定已经拒绝逃亡。

罗独君又被抬回自己家,装有金子的木匣仍摆在卧室门口,他捧进屋内,塞到床下,坐在那里发呆。他料到自己会遇到危险,可是一直以为危险会来自孙家,而不是武大侠的“朋友”们。

“名声。”罗独君起身,走到书桌前,点燃油灯,翻阅案头的书籍,这些书他都都很熟,如今再看,忽然间有了新感触,洋洋史书,其实都在为名声立传:贵名招引士人,侠名吸附豪杰,凶名聚集亡命之徒,就连贪财好利的恶名,也能引来大批势利者。

接下来的两天,在武渊的安排下,罗独君几乎见遍了怀陵县有名的人物,上至县官,下至乡间豪杰,甚至见过一位孙家的长者,果不其然,一多半人认为真凶就是栾铁翁,另一些人的猜测更加不着边际,甚至认为孙季英是被自家人杀死的,目的是为了陷害武大侠。

县里的捕头姓张,是罗独君必见的人之一,他一脸愁容,“罗先生,你可快点找出真凶吧,这几天来,来衙门自首的人有七八十位,个个都声称自己是真凶,愿意为武大侠抵罪,可是说到当年的具体情况,一个个全都不清不楚,这样怎么能瞒过上司?麻烦,真是麻烦。这算怎么回事呢?真凶必定是因为仰慕武大侠才替他出手杀人,当时不声不响也就算了,现在正是需要他的时候,不相关的人都来自首,他怎么反而躲起来了?难道这个人已经死了?”

没人知道原因,真凶或许死于某场不知名的争斗,或许逃亡外地,根本没听说武大侠入狱之事。

罗独君拒绝了武家的马车,步行回家,正是黄昏时分,街上行人还多,他想着心事,抬起头,第一眼就认出了刺客。

刺客并无特别之处,比那些带刀少年更不像杀人者,长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孔,像是刚刚卖完菜的乡农,可他的目光不对劲儿,在人群中肆无忌惮地盯着罗独君,那是猎人望见猎物的目光。

这是罗独君中人生中第一次遇刺,他是书生,此前与所谓的豪杰从无交往,头脑反应却出奇地敏锐,第一个念头就是有人要杀自己,相比之下,他的身体反应就慢多了,脚步仍在前行,迎向那名刺客。

两人相距不到二十步,中间隔着四五名行人,刺客身体微微前倾,抬腿冲过来,在这个范围内,栾铁翁或许无敌,罗独君却与案上的鱼肉无异。

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转身逃跑,口干舌燥,双腿沉重得像是在做噩梦。

刺客的速度很快,也很隐蔽,除了被他碰到的一名行人,几乎没惹来任何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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